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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楼群上的明月


  张新健不到一周时间里,就把鸡场里所有的全鸡都卖掉了。这其中,林家全通过乡政府的关系户,帮他销售了很多。

  一切都结束了。张新健看到了十几间房子空空荡荡,多年以来奋斗的事业成了泡影;还有那间楚小洁曾经住过的宿舍里,床上再也没有那熟悉而亲切的衣被,对自己那么痴情的知音也已含泪而去。张新健万念俱灰。

  夜晚他常常一个人躺在楚小洁那张床上,望着窗外清冷的星空,和那半个月亮,突然深深体会到想到,楚小洁这一年来,夜夜躺在这里想自己,心里会是多么苦啊——想到这,泪水就止不住流出来。

  每天吃过晚饭,张新健和郑红一起看一会儿电视,安安或者在睡觉,或者在炕上自己玩儿。连续剧《情浓半生缘》从年前播到现在还没结束。而年前,楚小洁还在,她总是坐在安安身边,边看电视边照看着他。有楚小洁在,张新健和郑红可以完全放心孩子。

  可如今,少了楚小洁,屋子空了,世界空了,心空了。

  片尾曲《朋友别哭》响起来,张新健总是止不住想流泪:

  有没有一扇窗,

  能让你不觉望,

  看一看花花世界,

  原来像梦一场。

  有人哭,有人笑,

  有人输,有人老,

 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。

  有没有一种爱,

  能让你不受伤,

  这些年堆积多少,

  对你的知心话。

  什么酒醒不了,

  什么痛忘不掉,

  向前走,

  就不可能回头望。

  朋友别哭,

  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;

  朋友别哭,

  要相信自己的路。

  红尘中,

  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,

  你的苦,

  我也有感触。

  朋友别哭,

  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,

  朋友别哭,

  我陪你就不孤独。

  人海中,

  难得有几个真正的朋友,

  这份情,

  请你不要不在乎。

  以前楚小洁最喜欢听这首歌。歌还在唱,可是楚小洁远在天边了。

  张新健,现在才真正从这首歌里听懂了楚小洁的心。而他以前一直认为楚小洁是真的每天那么开心、快乐。

  张新健就这样大病了一场。其实,自从他来村里办养鸡场以来,由于操劳和亏本,使他身体状况一直就不好。他在家里自己办家庭小养鸡场那几年,是多么舒畅、悠闲啊。

  这是张新健从下到大,病得最重的一次。正月十七,昏睡了三天的张新健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,也知道饿,想吃点饭了。郑红就急忙给他做了开胃口的土豆丝面汤。郑红看着张新健心事重重地一口一口吃饭,十分心疼地说:

  “你快点好起来吧,这几天都把人吓死了。那天大夫来给你挂点滴,你竟然眼睛直勾勾地问人家这是在什么地方。后院农机队的二愣子来买鸡蛋,正碰上你这样子,跟我说‘张场长快要喂狗了都,还不赶快送医院’。我看出来了,你是打击太大才得了这场病。俗话说‘日子慢慢过’,有啥愁的?千家万户的普通人,不也都没饿着没冻着?”

  张新健睁着发呆的眼睛,像是听,又像是没有听。吃完了饭,他轻声而又坚决地对郑红说:

  “我要去看看楚小洁。”

  火车,在冻得如同一块坚硬铁板的广袤的东北平原上疾驶,直向西南方。

  车厢里的一个角落的座位上,坐着大病还没有完全好的、一脸倦容的张新健。

  张新健并不知道楚小洁的详细地址,他只听楚小洁说过,那个小餐馆在一个叫唐海镇的菜场里。他不知道此去能不能见到楚小洁,但他还是来了。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来干什么。张新健别无选择,他太思念楚小洁了。

  他不可能把楚小洁领回来,他只想,见到她,说几句话,让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她。就想要看一看他的小洁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很好。

  但他有时又觉得自己要去看小洁的根本原因,是他太怕失去小洁,怕楚小洁一走之后变心。他要再去亲口对她说,让她一定要等他。哪怕这是绝望中的无谓挣扎,也要去说。

  张新健在拼命干事业的过程中,习惯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目标。他不考虑世俗是不是阻碍他和楚小洁的相爱。他只知道楚小洁有了他,也会快乐,他会尽全力让她快乐。

  而自己的力量现在又在哪里,拿什么对抗社会的压力,拿什么给她幸福呢?在火车上的张新健十分伤感。

  他想起有一次,楚小洁问他:

  “你看那么多算卦的书,现在水平怎么样了?要不算算我,就当练习练习?”

  张新健高兴地答应,拿出纸笔,让楚小洁写一个字,按字起卦。楚小洁随手写了一个端正的“义”字。

  张新健问她:

  “为啥写这个字?”

  楚小洁说:

  “不为啥啊,我平时没事的时候,顺手也喜欢写这个字的。”

  张新健思索了片刻,说:

  “‘义’是表明你心里总是情义为重,不辜负别人。可是,这个字下面的‘叉’,是‘刀’的意思,因为重情义,你最容易受伤。”

  楚小洁不高兴,笑着叫道:

  “不算不算,不准不准。我现在好着呢。那你倒是给你自己算算,我看准不准!”

  张新健写了“历史”两个字。

  楚小洁问为啥写这俩字?张新健说:

  “也不为啥呀,我从小就喜欢写这俩字呗。现在我们看看这俩字意味着什么。”

 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:

  “不用细想,这俩字说明我珍惜过去,喜欢恋旧。‘历’字里有‘力’,我会辛苦;‘史’字也有‘叉’,也有‘刀’的含义,我也是因为珍惜而容易被伤害。”

  楚小洁又不高兴,笑着叫:

  “不算不算,又不准!按你这么算,谁都不能善良、不能真心了?”

  列车飞驰。张新健想:

  “我现在是受你伤害吗?我是在伤害你吗?”

  他叹口气让自己不去想。

  “那时候,我们是多么欢快,无忧无虑啊。”

  张新健他拿出一个小日记本,一边掉泪,一边一页一页写着心里对楚小洁要说的话。一天一夜的时间里,写满了一个日记本。

  郑红在家里也不知哭了多少回了。那天刚恢复了点体力的张新建,一定要去看楚小洁。郑红气坏了,大吵:

  “不许去!你们可真是藕断丝连啊,在家勾勾搭搭还不算,还要追到唐山去!再说人家去了唐山,将来在那里找个婆家,也算是奔了一个好前途。你和她非亲非故,凭什么理由去看望她?你居然要扔下我和安安去找她,她比你老婆孩子还重要?!这楚小洁真是个小妖精,怎么把你迷住了?说不定,你们已经设好圈套,她前脚走,你随后就带了钱追去,跟她一起跑了!”

  张新健并没有跟她吵,身上也没有力气跟她吵。他明知道自己去名不正言不顺,没什么好说的。大不了臭名远扬,大不了身败名裂,大不了是死,无所谓了。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话,却坚如泰山:

  “我不是和你商量,我只是告诉你一声。你给我准备点路费。”

  张新健从来不管家里的钱,都是让郑红管。但所有的钱都是张新健花出去的,郑红只攒钱却从来不花。

  郑红一听这话,气得疯了一般跑到柜子前,拉开门,那里有他们最近卖鸡的所有的钱:一张一万元的存折。这一万元,准备过些天去大连,让张新志帮着买电脑用的,张新志建议哥哥赶快转行,往电脑方面发展。除了一张存折,还有五百元现金。

  郑红看那一万元的存折还在,便放进口袋里,她怕张新建拿跑了。又把那五百元扔在茶几上,怒骂:

  “有本事你就拿这五百块钱去,永远别回来!剩这一万块钱我不能让你糟蹋了,我得留着给安安长大了上学、娶媳妇用。你欠别人的钱我不会管的!”

  说完,郑红看见张新健一直坐在炕上靠着墙,也不反驳,没有一点力气的样子,也就不再和他吵,只抱着熟睡的安安哭,晚上饭也没做。

  天一黑,郑红就拉出被子睡觉,顺便也把张新健的被子铺好了。郑红知道,丈夫这人心特别好,对谁都好,对自己也特别有感情。她想以自己的体贴去打动丈夫的心。

  张新健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动,郑红也不知他在想什么,躺着闭着眼睛装睡,她睡不着,怕一睁眼丈夫没了。

  夜里十二点钟,郑红看见张新健起身下地,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干净衣服,和那件前不久请林家全帮忙从武装部买的毛料军大衣。

  郑红知道张新健是真的要走了,就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。张新健穿好了衣服,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,好一会儿,说了一句话:

  “我会回来的。”

  张新健迈步出去了。郑红听见走廊的大门开了,听见自行车推了出去,听见门又关上了。巨大的孤独和伤心顷刻袭来,她把头靠在安安的小身子旁边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

  “你爸走了……再也不回来了,咱们娘俩……怎么过呀,呜呜……”

  第二天上午郑红起来很晚,起来后才看见,茶几上的五百元钱,张新健只拿走了三百。又一想他的病刚刚好,身体那么虚,路上如果病了,又没有钱可怎么办?又后悔昨晚上他走时,自己没有给他做一顿热乎的饭吃,后半夜那么冷,一个人骑自行车三十多里路去县里乘火车,路上会不会出事?这么些年丈夫出门办事,无论要起多大的早,她都是要给他做饭,吃完了再走。想到这些,郑红后悔的不行,又哭了一通。

  列车停在唐山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。站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灯火中,张新建竟然感到了一种踏实和亲切,这里有他的楚小洁。

  随着不多的人群走出了出站口,疲惫的或者是兴奋的人们,涌到橘红色灯光下的广场上,一晃就四散没了。只有张新健站在广场中央,不知向何处去。

  这时,几个出租车司机走过来,把他围在中间,还有几个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。

  他知道,夜里的车站广场,对于外地人来讲,绝对不是好地方。但他现在还有的什么惧怕的呢?他从前的一切都没了,所以他什么都不怕了;他想到即将见到小洁,他更加什么都不怕了。此行他已舍去了一切,却为了寻找那失去的一切。

  他语气出奇地平静,问身边这些司机,谁知道唐海镇。这几个司机上下打量了半天这个穿着高级军大衣的冷傲的人,有两个心怀不善,不想做生意的人,说着风凉话赶紧离开了。

  剩下的几个操着浓重的唐山口音说:

  “唐海儿?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儿。我说,你是不是这儿的人?如果不是,我送你个住的地儿,明天白天再找,不挺好的吗?”

  张新健无心答话,他急切的眼睛四处寻找,终于发现远处有一辆出租车旁边站着一个老头,就径直快步走过去。

  这几个司机还想纠缠,张新健面无惧色,扫视他们一下,冷冷地不客气地说:

  “没你们事了,跟着我干什么?”

  几个人见他一身笔挺的军大衣,说话这么严厉,不知他什么底细,也就没敢再跟着。

  这个年岁大的老司机果然知道唐海镇,离这里一百五十里路。张新健一听很吃惊,说:

  “什么?那么远!那你出租车要多少钱肯去?”

  老头想了想,说:

  “一百二十块吧,夜里出车不容易呀。”

  张新健心里不禁涌起一丝凉意。自己一共带了三百元钱,坐火车已经用掉了八十,如果再花掉一百二,就剩一百了,剩下的钱就不够回家了。万一找不到楚小洁,自己就没钱回家了!如果等到明天,去唐海镇的公共汽车肯定是会有的,能省不少钱。

  可是他呼吸了一口凉丝丝的城市的空气,想起自己在火车上的急切的心情和流过的眼泪,他下了决心:

  “不管那么多了,我要马上见到小洁!近在咫尺了,我还有什么好怕的?”

  这样想着,张新健对老司机说:

  “我给您八十块,去不去?”

  老司机看了他一会儿,大概是看他像不像一个坏人,然后说:

  “我看你是个正路人,这样吧,最少一百。”

  张新建没有想到老司机这样好商量,其实即使一百二,他也要去。

  车谈妥了,老头去了一会,领了一个老女人回来,肯定是他的老伴儿,跟他一起出车。出租司机夜里出车,都要加小心的。

  老司机开车,老女人坐在副驾驶位置,张新健坐在后排座位上。因为已经半夜了,马路上没有人影,路旁店铺很多,都关门了。有的门头下面垂着灯泡,照着门口摆满的瓷砖、琉璃瓦、守门的瓷狮子、瓷大花瓶。出租车转了好半天,才出了唐山市区。深黑的夜幕里,只有车前面车灯的光柱,照着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路面,其余一片漆黑。

  走了好久。好几次张新健看见前面远处闪烁了星星点点的灯火,以为是到了唐海镇,结果都不是。出租车带着划破空气的啸叫声,奔跑了近两个小时,才算到了唐海镇。

 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镇子。路灯下空旷的街道很宽,两边都是二三层的楼房。老司机问张新健:

  “唐海镇到了,你到哪里下车呀?”

  张新健客气地说:

  “对不起老师傅,我也不知道路,我只知道在贵宾楼对面的菜场那里,你把我送到贵宾楼就行了,我自己找。”

  老司机往前开,,车子来回在大街小巷转了好多圈,,想找人打听一下贵宾楼在哪儿,可深夜里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。最后老司机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。不满地说:

  “下车吧,贵宾楼实在是不知道在哪儿了,这里这个旅店好像挺大的,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,你下来自己慢慢打听吧。我可不能再帮你找了,再转下去就亮天了。这车钱,我也不能收你一百,你给我加十块吧,跑你这趟车太麻烦,耽误了我这么多功夫。”

  张新健也觉得老司机确实是尽了份外的力,他没有辩驳,递给老司机一百一十元钱。真心说了声:

  “谢谢。”

  车子开走了,张新健孑身站在十字路口向四周观察。他站的脚下是一条宽敞的水泥马路,从附近房子的门窗方向分析,这路应当是东西走向。而交叉的这条南北走向的路不是很宽。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是一座四层的大楼,最高了。大楼对着十字路口的整面墙都是玻璃幕墙,镶着“冀东油田招待所”几个巨大的金属字。

  张新健不禁一阵激动,因为楚小洁说过,贵宾楼是一个大招待所,小洁还说过贵宾楼对面有一个菜场,她二姨夫的姐姐家就在菜场里开的小餐馆。

  “难道这个招待所就是贵宾楼吗?那么招待所的对角就应当有一个菜场啊。”

  张新健转回身去对面找,果然,从路边两幢房子中间的小路进去,里面是一个由一圈简易房围成的小菜场,院子不大,中间仅有两排铁板焊的和砖搭的临时摊床。

  张新健激动得心一阵狂跳,心里感叹说:

  “小洁,这里真的是!你是真的在身边了!”

  只有一个铁皮小房子里亮着灯,他快步朝那个铁皮小房子走去,跟一个正在切菜的中年妇女打招呼,问她知不知道徐荣的餐馆是哪家。中年妇女说:

  “现在都后半夜了,早就回家了。”

  “那她家在哪儿?”

  张新健心情激动,线索越来越明确了。

  “住在对面的油田住宅区,你去打听一下吧。”

  女人见他是外地来的,挺热心的,从小菜场出来,站在街边指给他。

  张新健谢了一声,一路小跑向那片住宅楼跑去。这片住宅楼占地面积很大,很规整,每一幢都是六层,四五幢一排,共五六排的样子。整片楼围着两人高的院墙。

  张新健急切地奔跑到住宅区的大院墙下面,顺着东墙往北跑,去找大门。院墙下的地面坑洼不平,还有积雪融化下来的水洼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了北墙,沿着北墙往西跑了很远还没有找到大门,又急忙顺着原路往回跑。

  急切的张新健,他早已忘记了这么多天的劳累,他心里只想着马上就能见到楚小洁了!这时已经后半夜两三点钟了,四周更静了,没有人声,冷冷的,起了寒风。

  一轮下弦月升到正天空,把清凌凌的白光,洒在院外的荒野和陌生的建筑上,显得尤其空旷。漆黑的夜,唯有月亮静静升起,为张新健照着路上一片雪、一片水、一片泥……张新健鞋子已经湿透了,棉衣也被汗水湿透。他不冷,更不累,只顾奔跑。

  急急切切张新健顺着东墙跑回来,在南墙边往西跑,跑了很远,终于见到了大门,可已经锁了。

 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,又返回往东跑,他记得刚才有一段院墙的铁栏杆断了一根,应该可以钻进去一个人。他找到了,钻进院子里,又朝远远的居民楼下跑去。

  张新健敲了五家门,没有一家知道徐荣这个人。而且,人家都不等他细说,只说: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就砰地把门关上了。

  张新健绝望了。他站在楼群中间,不知该去哪一排、哪一栋、哪一层、哪一家去敲门。

  身上的汗渐渐消了,他感到特别冷。他抬起头,看见四周的楼群中,亮灯的窗户已经更少了,现在他想敲门打听,都没有人了。

  “小洁!你到底在哪个窗户里呢?你是不是很好?我来了呀,就在你身边,就在你的窗外,可是却见不到你啊!”

  张新健大声的喊了几声:“小洁!小洁!……”

  可那几声喊,在寒冷空旷的楼群中那么微弱,毫无回音。

  这时,他看见楼房上空,月冷星稀。看着那半轮月亮,楚小洁的话又回荡在耳畔说:

  “今后想我了,你就看看月亮。”

  他更是百感交集,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,就那样看着月亮,哭着,口中念着:

  “我不想就这么回去……小洁,小洁,你在哪儿……”

  ......--第十一章《我要穿婚纱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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