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 君子慎独
大概是今夜下山入湖，闹腾地厉害，烟烟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她想了想，对着书房喊道：“小师叔？”
裴砚之的反噬已经发作，整个人如坠冰窟，寒气游走周身肺腑，牙齿止不住地战栗。
双眸血红，眼睫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冰霜。
他咬了咬嘴唇保持清醒，语气如常：“咳咳，怎么了，黎姑娘？”
“我今天见到曲寒霖了，”少女为心事忧愁，“他不知道我是谁，不过他说他不讨厌我。”
他不讨厌我，这婚还怎么退？
裴砚之想，终于得见未婚夫了，黎姑娘今日一定很高兴吧。
他不知道说什么，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小师叔，我睡不着，”烟烟裹了裹被子，“我们来聊聊天吧。”
聊你大爷。
眼看着主人惨白无力，四肢蜷缩，黑蛟急道：“主人，快把魄珠打开吧，或许会对反噬有些许舒缓效用。”
裴砚之摇摇头，竭力压下胸腔里一波接一波的寒气：“暂时还不知道打开魄珠会如何，不可吓着黎姑娘。”
黑蛟腹谤，得了吧，它就没见过这小鬼头能被什么东西吓着过。
烟烟不知道裴砚之此时的情况，想起曲寒霖的剑，又想到当初在潮汐湖下，那个白衣人救自己时使用的功法，似乎是只挥了挥手，瞬间就斩碎了凶兽的下半身。
“小师叔，”她面朝书房侧躺着，想了想，问道，“我爹爹曾说，世人多用的是有形之剑，包括对剑术最得意的曲家。但世上最厉害的却是以气驭剑，无形而致命，我听不明白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？”
书房里过了许久才传来声音：“砚之，咳咳，不修功法不修剑术，恐怕，恐怕回答不好黎姑娘的问题……依砚之浅见，修道在心非形，只要……只要心中有道，世间万物皆是信手拈来。咳咳……恰如，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。”
他双目已经模糊，仍在努力认真回答烟烟的提问。
“对了，小师叔你今天没看到，曲寒霖跟我打架时那副发愣的模样，”烟烟吐了吐舌头，“笑死了，还没有我厉害呢。”
“曲寒霖，曲寒霖，又是曲寒霖，”黑蛟焦心道，“这小鬼头心里都是她未婚夫，我看她今天要叨叨一晚上了。主人咱们别理她。”
裴砚之心中一阵酸胀涩痛。可听出烟烟话里的自豪之意，恍恍惚惚中依然强撑着哄她：“都说曲师侄是修炼天才，咳咳，如此看来，黎姑娘更甚一筹。”
“那当然了。”烟烟脸上漾起笑容，她最喜欢听小师叔夸自己了。
不过……
她关切地问道：“小师叔你怎么了，怎么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虚弱？”
“无…咳咳……”
“无碍”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，忽然间胸口寒气急剧上涌，裴砚之一时间天旋地转，混混沌沌中只觉得冷。
好冷。
“小师叔？”烟烟听不到回答，又喊了几声。
我在。
裴砚之心里想着，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响。
烟烟披上外衣，快步站到书房门口，问了几声：“小师叔，小师叔你怎么了？”
她想了想，又说：“小师叔，我去书房陪你一起看夜色。好不好？”
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。”
裴砚之挣扎着喘息，只见门被推开，帘子被挑起，一团雪白色的人影冲过来，跪在他身边，焦急地一把抱起他：“小师叔，你怎么了？是不是又生病了？”
烟烟托着裴砚之的背，立即感觉到彻骨的寒意。
小师叔的病怎么这么突然？
他身形瘦削如鹤，眸子似哀似伤，像一片薄薄的雪，此刻正虚弱地捧在她手心里。
“我带你去看医师。”
“不可以。”裴砚之奋力摇了摇头，安慰地挤出惨淡的笑容，“我没事。”
紧接着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哪里，立刻方寸大乱：“黎姑娘，快……快回去。于礼不妥……”
“什么礼不礼的，小师叔你都快冻死了。”
烟烟举起他的手放在唇边，轻轻地哈了一口气，低柔地问道：“冷吗，小师叔。”
她漆黑柔滑的黑发垂下，眸子浮着璀璨恳切的光，微微一笑，便是让人渴求的圣洁。
裴砚之：……
他慌乱地移开视线：“黎姑娘，咳咳……男女授受不亲，我无碍，你……你回房去。”
烟烟认真教育道：“男女授受不亲，礼也；叔病，援之以手者，权也。”
她低下头，朝着裴砚之白皙的脖颈吹着暖气，向上沿着脸畔，掠过唇角，落到冰凉的耳垂。
这样，小师叔会暖和些吧。
骀荡暖风一起一伏，缱绻撩拨丝弦，大胆天真，干净柔软。
弦绷得笔直，又难以抑制地发出微微颤抖，堕落低吟。
寂静的深夜里，一切都像被放大无数倍，温热的呼吸在耳边吐纳，女子的体香不断蔓延，钻入肺腑。
偏偏她是那样的天真无知，大方磊落。
裴砚之身上冰凉彻骨，心中却像火烧般灼热难忍。
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缓慢模糊起来，只有触觉异常敏锐，他清晰地感觉到，她的手指不小心划过他微敞的领口，如同烙印般留下了痕迹。
裴砚之心里陡然生出难以启齿的念头来。
……好想，再靠近一点，再靠近一点。
烟烟见他乖乖不再啰嗦，满意心想，看来只有圣人之言才治得住小师叔。
少女的身躯套在男子宽大的衣袍中，身子微微一歪，露出雪白温软的肩膀。她摸得到裴砚之在颤抖，听得见他在低低地喘息。
“烟烟……”
裴砚之眸色微暗，喉结一滑。
贪婪和原始的冲动如洪水般肆虐，快要将他淹没，叫嚣着怂恿他将少女压到身下，修长的骨指拂开松松垮垮的外衣，埋头沉溺在无尽的漩涡中。
永不再醒来。
裴砚之闷哼一声，捏紧衣角，额头一道道青筋暴起，如无数箭在弦上，蓄势待发，千钧一发。
烟烟思考了一下。
小师叔是不是渴了？
她帮裴砚之掖好被角，温言道“小师叔你等我一下。”
她走到茶桌旁刚倒了杯热水，突然想到以前老头说过，喝热茶不如喝酒。
酒最能祛寒。
她一摸乾坤袋，这不是巧了。她今日下山正好买了桂花酒。
立即拿出来倒入茶盏，第一杯自己喝了。
老头说的果然没错，烟烟感觉身上登时暖和了起来。
于是她再倒了一杯，走到床边，将裴砚之扶起来。
没想到小师叔病得都快不省人事，鼻子却还是灵敏，他只闻了一下，“咳咳，不……不是茶。”
“是茶，小师叔你冷糊涂了，快喝了。”烟烟哄着喂他，“喝完就暖和了。”
裴砚之：“不…不可…”
他瞳色通透清浅，眼角鲜艳泛红，似一尾鱼，显得妖冶又脆弱。
“小师叔，真的是茶水。”烟烟低下头，“我刚也喝了，不信你闻闻我身上，是不是茶香。”
醇甜的体香扑面而来，裴砚之迷朦中只见她肤白如新剥新菱，一张红润唇，神情真挚。
裴砚之：……
他微微张口，挣扎着要坐起来，烟烟看准时机倾倒茶碗。
黑蛟缩了缩头，不敢说话。
它可不敢惹这无法无天的小鬼头。
桂花酒的清雅香味瞬间顺着裴砚之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。
眼神迷蒙中，少女温软的手臂若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脖颈，似沿着松树攀爬的植株，悄然无声地慢慢收敛，盈香扑鼻。
裴砚之气息加重，忽如一瞬坠入云端，又一瞬掉进地狱。
一切都陷入虚无。
一切都陷入悔恨。
“君子慎独，不欺暗室……咳咳，卑以自牧，含章可贞。克己自制，守心明性……”
他神思恍惚，喃喃地念着，一遍一遍又一遍。
眉头无意识地皱紧，如两座连绵高耸的山峰。
烟烟伸出食指，顺着裴砚之的眉间到眉尾，耐心地细细抚平。
小师叔的眉，有种温软的触感。
两个人身上的桂花酒香交织在一起。
裴砚之如被定住般身体僵硬无比，只有眉峰越耸越高。
一定是因为病的，烟烟心想。
她不想要小师叔生病，她不想要小师叔病痛。
她想要小师叔永远健康地站在身侧，望着她笑。
他长身玉立，如雪中松，笑起来清浅，明朗温柔。
一种莫名的情绪如同蜻蜓点水，在少女心中骤起涟漪。
不待她捕捉，只听得窗外忽然一道惊雷乍起。
“轰”得一声，从山顶遥遥劈下来。天幕沉沉，雷电如利剑划破苍穹，万树齐颤，天地同震。
裴砚之昏昏默默，此时下意识地抓紧烟烟的衣角：“我在。”
他的手紧紧颤抖，小心翼翼。
窗外雷电交加，紧接着狂风呼啸，落下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中，噼里啪啦地砸在松枝上。
仿佛天怒降临。
“小师叔，我不怕。”烟烟拨开他额头的碎发，“你还冷吗？”
“咳咳，黎姑娘，”风雨声汹涌澎湃，裴砚之猛地惊醒，“我……我无碍，你不可在此……
“嘘。”
烟烟伸出食指靠近他嘴唇。
裴砚之心猛地一跳。
“怎……怎么了？”
“小师叔，别说话，你听，”烟烟闭目凝神，扬起嘴角：“好大的下雨声，一声，两声，三声……”
清亮的嗓音与连绵不断的雨声交织在一起，在宁静的夜晚盘旋，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，狡猾而无声息地缠绕在裴砚之的耳朵。
山雨松风天意乱，幽梦一帘香。
悲欢离合总无情，点滴到黎明。
少女数着雨声，裴砚之听着心声。
一声高过一声。
这是一场久违的春雨。
春雨融化一冬的积雪，润绿一树寂寥枯枝，开出明亮耀眼的花。
春雨也冲打满地的污泥。云泥之别，清醒残忍。
雨是，雨是一生的过错。
裴砚之眉尾重压，眸子混乱像是被大雨淹没：“……咳咳，相间若余，万变不惊……无痴无嗔，无欲无求；无舍无弃，无为无我……”
烟烟数着雨声，不知不觉竟困意深沉，迷迷糊糊地想，小师叔在背什么呢，怪枯燥无味的。
对了，小师叔是不是喝多了，她记得爹爹每次喝多了酒，也疯疯癫癫的念叨，他总念：“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”
他在纸上疏狂留墨：“梧桐半死清霜后，白头鸳鸯失伴飞。”
力透纸背，酒泪相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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